年少不识婉约词,浅斟低唱已是中年身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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寒蝉凄切,对长亭晚,骤雨初歇。
都门帐饮无绪,留恋处,兰舟催发。
执手相看泪眼,竟无语凝噎。
念去去,千里烟波,暮霭沉沉楚天阔。
多情自古伤离别,更那堪,冷落清秋节!
今宵酒醒何处?杨柳岸,晓风残月。
此去经年,应是良辰好景虚设。
便纵有千种风情,更与何人说?
读柳永的《雨霖铃》,我一直不解,一个才华横溢的男子,如何才能写出如此凄惨婉约的词,若说只是由于一时的际遇,为何柳永的标签却是凄惨婉约?
按历来儒家文化的正统思想,学而优则仕,修身齐家平天下,年少的我不懂婉约的柳永。
某日读柳永《鹤冲天》:
黄金榜上,偶失龙头望。
明代暂遗贤,如何向?
未遂风去便,争不恣游狂荡?
何须论得丧。
才子词人,自是白衣卿相。
烟花巷陌,依约丹青屏障。
幸有意中人,堪寻访。
且恁偎红倚翠,风流事,平生畅。
青春都一晌。
忍把浮名,换了浅斟低唱!
同是柳永作品,《雨霖铃》凄惨压抑,这首《鹤冲天》读起来畅快多了,这才是男儿之气嘛,才子本应家国情怀。
那么问题来了,柳永是由于不得仕而婉约还是由于婉约而不得仕?
维基百科介绍柳永:柳永年轻时在汴京渡过,喜欢在歌楼酒肆流连,多为歌妓酒女作词。歌妓如得到柳永为她作词,便身价十倍,故向柳永赠予财物,以求填词,这也许成为柳永当时的主要收入。
看到这里我笑了,才子佳人美事自然不是儒家正统,读书人的柳永似乎有点离经叛道。
我不能臆意柳永是否天生婉约,我只是觉得学而优的柳永理应求仕,实际上,柳永参加科举求仕。
不想柳永考试不中,牢骚之中写了《鹤冲天》词,“才子词人,自是白衣卿相”,自命不凡的柳永大概没有想到自己会落榜吧,“青春都一晌。且把浮名,换了浅斟低唱”,失落中柳永纵情于酒色,酒色欢乐不亚于浮名。有没有明眼人看出这是阿Q式的自我安慰?据说这首《鹤冲天》被落第秀才传唱一时,却得罪了当朝者:“且去浅斟低唱,何要浮名?”后来柳永多次参加科举,直到约48岁时才科举及第,做了一个小官,后来仕途不得意,始终辗转于卑微官职。
从柳永年轻时流连于歌楼酒肆来看,柳永大概对仕途无甚追求。然而按普遍学子追求功名的思想,饱读诗书之人理应该参加科举争取实现抱负。从《鹤冲天》而看,柳永不是百折不挠的功名追求者,酒色安逸,功名不中罢了,不如一了百了,休理会它什么功名?但满腹才气的柳永没有得到主流士大夫的认可,心有不甘。于是大概柳永就更愈发希望士大夫认可自己的才华。为此,只有继续往儒家方向追求,继续寻求功名。然而柳永才华毕竟不是治国安邦的才学,柳永挤不上功名场上小小的方寸。柳永之所以痛苦,是否在于追求得不到的功名?
当局者迷,人最难准确定位自己的角色。柳永于酒色安逸与功名之间矛盾,不知取舍。有人推荐柳永,宋仁宗讽刺曰:“得非填词柳三变乎?……且去填词。”柳永干脆填词署名“奉旨填词柳三变”。破罐子破摔的柳永啊,既已入仕,何不隐忍,既不隐忍,为何入仕?柳永满腹经华,却与当道者格格不入,混于当道者之中,又对当道者满腹牢骚。才华与牢骚并举,人生如何不艰辛?
才华有许多形式,有谋划苍生、平定天下的才华,譬如张良韩信;有开疆辟土、保家卫国的才华,譬如霍去病岳飞;有治国安邦、力挽狂澜的才华,譬如张居正于谦;有仗义执言匡扶正义的才华,譬如魏征包拯。除了这些名留青史的才华外,还有文曲星转世的才华,譬如李白苏轼;还有潜心修炼建树一方的才华,譬如王羲之王阳明;还有雅俗共赏的才华,譬如李渔;还有悬壶济世的才华,譬如李时珍;还有富甲一方的才华,譬如沈万三。
苍天在上,才华各得其所,柳永的才华虽不能挤入功名簿,安逸于酒色之中也是快乐的人生,词曲大家的柳永可以无悔这一生。
得失寸心知,柳永不登正史,生卒年记录不详,有学者推断为987年-1053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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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学子,出世追求功名,但小小的功名簿上哪能容得下那么多的名字,许多学子终其一生无法登入功名场。王勃曰:君子安贫,达人知命。中国知识分子的安贫乐道,到底是豁达还是避世?
余秋雨在西湖边闲逛时,想起西湖的许多人物,将西湖归拢为中国文化人格的集合体。西湖边的隐士林和靖以梅为妻以鹤为子,洒脱至极,成为无数人向往的对象。余秋雨批评说“在现实社会碰了壁、受了阻,急流勇退,扮作半个林和靖是最容易不过的。”,因为“这种自卫和自慰,是中国知识分子的机智,也是中国知识分子的狡黠。不能把志向实现于社会,便躲进一个自然小天地自娱自耗。他们消除了志向,渐渐又把这种消除当作了志向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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明朝才子杨慎,出生显赫,自小聪明伶俐,24岁成为状元,官至翰林院修撰。儒家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理想正在一步步达成。
大礼议事件中,皇权与阁权的权力较量时,士阶层可谓冥固不化。杨慎不畏皇权,怂恿和带领群臣坚决反对皇帝主张,两次遭受廷杖,被贬云南,终其后世都被皇帝嫉恨不赦。
政治生涯结束,仕途道路无望,我固执地认为“家国天下”的杨慎会非常痛苦,但痛定思痛之余并未完全消沉,转而著书立说,终于硕果累累,成为明朝三大才子之首。
《三国演义》开篇词引用了杨慎的《临江仙》:
滚滚长江东逝水,浪花淘尽英雄。是非成败转头空。青山依旧在,几度夕阳红。
白发渔樵江渚上,惯看秋月春风。一壶浊酒喜相逢。古今多少事,都付笑谈中。
回看杨慎从政治明星陨落至成为学术大家,再读他的《临江仙》,无限感慨,“是非成败转头空”,落得了“古今多少事,都付笑谈中”的下场。
“国家不幸诗家幸”,家国天下的学子们,往往事业的巅峰错过了国家的巅峰,徒有叹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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好男儿不应长嗟短叹。
罗永浩说他小时候的理想是成为一个诗人,诗歌吃香喝辣的年代里,诗人可以随诗歌吃香喝辣,不是诗歌黄金时代里,诗人要么安贫乐道要么改行,抱怨是无用的,因为社会不欠诗人什么东西,所以罗永浩放弃了诗人的理想。
每个时代都不缺乏弄朝儿,总有许多人或群体,幸运地、有意或无意地站立在浪尖之上,只要处于浪尖就可以引领潮流一段时间,即使浪潮退去露出他们在裸泳,但另一波崛起浪尖中的人们,谁能知道他们是否裸泳?
所谓“站在风口上,猪都会飞”,现代多元化的社会,对比古代社会“家国天下”的风口,现代社会的风口太多了,浮名也罢,浅斟低唱也罢,自己找风口。
后记
重读我在2006年6月2日写过《忍把浮名,换了浅斟低唱》文字,突然感慨,就断断续续地写了这些文字。
写得很艰苦,越写越压抑,直到失去了主题。
家庭琐碎事不少,小孩叛逆吵闹,半夜惊醒不能安眠。我还要按部就班地上班下班买菜煮饭冲凉睡觉。
中年危机之下,千头万绪无从开始,发呆间昏昏欲睡。
讨厌这样的状态,谁叫你的脑袋是空的呢?
《年少只知猴王勇,中年方懂悟空怂。》
《年少不懂林教头,读懂已是中年人。》
我不喜欢这些网络爆文如此压抑的标题,因为我还有残缺的青春。
青春就像老兵,老兵不死,只会逐渐凋零。
打住吧,岁月静好,停止胡思乱想,继续前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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